春天看悲鸿
□张 芳
一个带着些霏微寒意的春天,我们来到悲鸿先生的家乡宜兴。早春天气访宜兴这样的江南小城是相宜的,说是春天来临,可到底空气里渗透着丝丝寒凉;说是寒意袭人,可春的消息却是处处可见了:水暖了,鸭子游得轻快了,岸上草泛绿了,最可观的是,堤上的柳悄悄泛出了嫩黄,一缕缕点缀着灰瓦白墙的江南老房子,别有一番动人之处。
没费多大周折就在市区找到了徐悲鸿纪念馆。看到了纪念馆门前的徐先生雕像,我有些发愣。这个雕像是大名鼎鼎、蜚声中外的大艺术家徐悲鸿吗?不像啊。我从前看到的名人雕像,没有一个不是气宇轩昂的,像胡适、徐志摩这样的人物,除了气度不凡,神态里更流露出一种昂首天外、舍我其谁的天才气概。眼前这个徐悲鸿雕像却叫人意外——徐先生衣着清简,就是普通的民国青年装束,穿着长衫,围巾的一截搭在肩后,头发乱蓬蓬的,目光极为忧郁地看着远方。这种忧思没有尽头,好像只要活着一天,他就会一直用这样沉郁的目光打量世界。
我把心中的困惑说给同伴听。后者轻轻踢着脚下的台阶,皱着眉说,著名艺术家中穷困潦倒的多了去了,像中国的音乐家阿炳,外国的画家梵高、高更,徐悲鸿曾有过穷愁的生活经历,雕塑家把他这一形象刻画出来亦未尝不可。我说非也,和梵高他们不同,徐先生只是前半生生活艰辛,后半生则是摘取到成功金苹果的,欧洲学成回国后,他就一直是中国美术界执牛耳者。这雕塑家不把先生最光华灿烂的一面呈现出来,却呈现了他艰难苦恨的日子,这是不是令人费解?同伴默然了。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我们在早春绿意流淌的阳光里,徜徉着走上了纪念馆二楼。
没有人会不被徐悲鸿画中透出的强健的生命力所震撼。徐的画确实很特别,一般我们觉得哪幅画出色,无非就是造型精准、画面生动,给人一种描摹精微的感觉,但他的画除了具备这些优势,还有一股徐氏特有的“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的气韵。换而言之,别人的画只是可以放在书房案头供清玩的小品,他的画,却是能让人一跃而起、激起人内心奋发图强精神的鸿篇。
徐先生画中的英雄气概是通过近乎悲壮的境遇来凸显的。例如《田横五百士》,画面上,齐国英雄田横怀着宁死不屈的决心与部下告别,主人公自己泰然自若,未曾将生死放在心上,倒是送行的壮士们情绪激动,攥拳者一,挥刀戟者一,更有上前一步欲阻止头领赴死者数人,正是这些一触即发的情境映衬得主人公“威武不能屈”的气节跃然纸上;还有《箫声》,画的是一位东方女子在暮色中吹箫以排遣思乡之情,画家本可以将主人公妆容设计得娇美一些,衣饰也华贵一些,但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偏偏不施脂粉,穿着最普通的蓝布旗袍,甚至头发亦略显蓬乱,可观众在这幅画前就是迈不动步子,原来明亮的暮色,朴素的粗服,配上美人持箫悲凉的表情,恰可以传达画家的思想,他正是要画出海外游子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家国之思啊。
是否可以这么理解:雕塑家当然不妨创造一个西装革履、意态萧闲的成功人士徐悲鸿,事实上徐旅欧8年回国后,被聘为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授,出有车,食有鱼,雕塑家以此为蓝本塑造一个春风得意、神采飞扬的徐悲鸿也似乎更合乎人们对天才艺术家的想象。但,这样的构思未免过于平庸了,就像匆匆端出的、到任何地方都一个味的麦当劳快餐一样。天才的成长之路不尽相同,徐志摩有徐志摩的,鲁迅有鲁迅的,徐悲鸿自然有他独一无二的成功方式——徐先生其实是那种从苦难中成长起来的、其作品也打上了慷慨悲歌之气的天才。经受过苦难不算啥,但经历过苦难又超越了它、并将其转化为精神财富及艺术瑰宝的人,一定会赢得世人深深的敬意。如此这般,较之于塑造一个志得意满的徐悲鸿,显然是忧思难忘的悲鸿更具思想高度了。
有三两声春天的鸟鸣漏进了静谧的纪念馆,啁啾,啁啾,悦耳得很,我冲着徐先生画作微微一笑,心情也像鸟声一样轻快了——不,轻快中更有一种百感交集——试想,有那么一位风华绝代的人物,你从童年时就仰视他并向往着他内心惊世的风景,等啊等啊,等了20多年你才在一个特定的场所与他会面。他对你坦诚相见,而你也不再是一个天真未凿的孩子,终于可以稍稍读懂他此生的风华与磨难,辉煌与失意,这难道不是你生命中值得纪念的大好时光吗?
春天到宜兴看画家,梦是唯一的行李。如今这梦可以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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