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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5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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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5月24日

小 满

   本文字数:2329

□夏红卫

“四月中,小满者,物致于此小得盈满。”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麦黄草枯”“麦黄草枯”,脆润的音质,四个音节一组,周而复始。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一只形如鸽子,灰黑色鸟儿的孤影,急促地划过头顶,渐渐消失于天际。

这打小听惯了的声音。爷爷披着中山式黄褂子,捋胡须自语,做场,割麦,脱粒,扬场,平田,栽秧。爷爷舒心的时候,会眯起双眼。喝酒的时候,也是。(什么人富裕?知足者富也)

我问他,眯眼睛能看见什么?爷爷抚抚我的头,小满啊,眯上眼睛,你想什么,就来什么。我连忙紧闭双眼,一片漆黑,什么也没有。深深地吸了口气,清甜的麦香从四面八方涌来,势不可挡。

“夏小满、夏小满”。发小礼官木桩似的,立在大门口,喘着气。按辈分,我长他一辈。姜家庄,巴掌大的庄子,手指长的巷子,全村十之八九姓夏。夏姓的祖坟,高高耸立于“河塘地”临水朝南的第一排。

礼官把我拽到墙角,敞开衣口袋,神秘兮兮说道,本大人的,尽管拿。一颗颗淡黄色的枇杷果。

礼官家三间青砖红瓦房,依塘港河而建。屋后东南角一株老枇杷树,树冠葳蕤过顶。枇杷叶面宽大,边缘锯齿状;小白花五瓣一朵,一簇簇的。据说是他爷爷的爷爷所栽。

他爷爷“仁”字辈,白头发、白胡子、白外衣,宛若神仙白胡子老头。一年四季咳,说话嘶嘶地响。从来不认为自己有病,如同剃头匠建武,走路天生瘸拐。

他不种地,村口摆一半桌一交椅。四只深红色木质糖盒,光洁沉手,置薄荷糖、芝麻糖、圆珠糖和老鼠屎糖各一。半盆免费的白开水,放糖精。小摊,快乐的地方,村里的孩子们呆头呆脑地一围半天。

枇杷果袖口揩去白色绒毛,剥去皮。入口,酸涩,有苦味。忽而念起《项脊轩志》中“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那棵凄凉的枇杷树。

礼官歪着头疑惑地问,难吃?枇杷秋阳养霜、冬季开花、春天结果、夏日成熟,可是“备四时之气”的好东西。

他丢了颗枇杷果口中。我问道,你是不是馋鬼投胎,急吼吼地摘早了。他嘴巴一张,三四枚枇杷核飞向我脑袋。

枇杷果熟透跟灯笼似的,喜鹊、麻雀和白头翁,叽叽喳喳来了。风再一吹,全落地。本大人告诉你,想吃也不得吃了!

巷子里人影幢幢,一片“嚯嚯嚯”声。十个靖哥哥在练“降龙十八掌”,九个蓉儿挥舞打狗棍。母亲交待揉油菜籽的活儿,跟先生布置的作业一式。

田垄两侧的菜籽荚,青黄半熟时节,母亲连根拔起。晚归时一把挑叉,两捆菜籽秸,晃悠晃悠担回家。如果菜籽荚熟透了,一旦受震动,“啪啪啪”开裂,洒落地面无法捡拾。

两三个艳阳天一照,塑料布上的菜籽荚裂开了嘴。揉菜籽只能用手掌去捻,或用木棍敲。母亲不允许我们用脚板去踩,说这是对食物的不敬,响雷会打头。

(吃饭掉米粒,响雷会打头;回长辈嘴,响雷会打头;拾东西不还,响雷会打头……乡土社会,道德是乡人们心中永远的一杆秤,一把枷锁。)

揉下来的油菜籽,一个个黑黑的小颗粒,圆圆的泛着亮。别小看这油菜籽,十斤可换三斤三两香喷喷的菜籽油。无数个清淡的日子,从此变得有滋有味,生活充满诗意。

“夏小满、夏小满”,二秃子不在家,去摘他家的桑枣子。庄西头的二秃子,院有两棵桑树。二秃子光头,远看像只瓢。桑树枝繁叶又茂,果实累累。他把桑枣当作宝,夏吃鲜,冬泡茶,从不肯外人摘。邻庄的小外甥屁颠屁颠来了,也仅能解解谗。

二秃子嗓门大,咒骂声传几条巷子,哪个细猴子,被我逮到,打断他的狗腿,掐断他的小鸡鸡。他越吝啬,越是激发叛逆的欲望。谣传二秃子家的桑枣,不但明目生黑头发,而且滋阴补血壮阳补肾,包治百病。桑树韧性好,孩子们骑在树枝上荡漾,大快朵颐后满载而归。他家半人高的土院墙,快被爬塌了。

礼官跟我挤挤眼,肯定是村河北的夏小满去摘了,好吃跑三里。一溜的脚步声,消失在巷子的拐弯口。

村子里,跟我同名同姓有两人。一个长我一岁,一个长两岁。父亲做先生,我上学早。比我长两岁那人留了一级,于是一年级,一下子有了三个叫“夏小满”的学生。

教一年级课的先生,也姓夏,“义”字辈。语文数学全是他一人教,还包括生活课讲故事。高瘦,清癯,脸膛黑,山羊胡子,一肚子的好故事,永远讲不完。

课堂上,回答问题。刚开始一点 “夏小满”,“哗啦啦”三人争先恐后。后来喊“夏小满”,大眼瞪小眼,没有人起立。同学们咯吱咯吱地笑。

夏先生苦思冥想,于是按年龄大小分,“夏大满”“夏中满”和“夏小满”。课堂安静了,家长们不满意,说哪有姓名“大中小”说法,纷纷去请庄心王瞎子。

王瞎子两间草房加一院,门前有座木板桥,一年四季清水流。大门粗竹制成,右门框“拜佛念经刻菩萨”,左门框“算命打褂看风水”。庄上传,王瞎子前世是和尚。

王瞎子蒲团上闭目静坐,掐指,嘴中念念有词。人死七天一祭,“七七”四十九天投胎。人生七天一形,三十八个七天降生。人有七窍,脉有七轮,世有七曜“金木水火土和日月”。人间苦楚,天在看;苦中有乐,靠修身;命中缺七,名来补,眼瞎心明,度世人。

贰角钱,一炷香,父辈们请回承载着希望和憧憬的一张窄纸条。夏大满,更名夏书满;夏中满,更名夏银满。姓名如同一盏灯,照亮着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未来。

奶奶领我去更名,王瞎子碰巧外出望风水。爷爷摇摇手,不改了,小满小满喊起来顺口,再说了,小满小满小得盈满,不求大富大贵,刚刚好就行。

(夏书满,没读几年书,初中毕业开铁船跑运输,现于都市开足疗店,生意异常得好。夏银满,小学没毕业,跟他舅舅后面学瓦匠,嫌苦,又去学木匠,一年不到,又转行学漆匠。如今,庄内开间杂货铺,几张麻将桌,夜夜一屋子的闲人。我,苦读十五年书本,求得份不温不火的职业,蜗居小城。)

油灯旁,我摇头晃脑诵读《菜根谭》“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烂漫酕醄,便成恶境矣。履盈满者,宜思之。”

屋檐下,“沙沙沙”,父亲有节奏地晃动臂膀,磨石上的镰刀越发铮亮。爷爷燃一根烟,眯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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