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蘼芜
薛宏金 摄
□庞余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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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蘼芜”是什么?
还是不要说“蘼芜”。我想先说一说母亲的化妆品。从我记事时起,能幸运出现在母亲那只铁皮化妆盒里的,只有一样,叫蛤蜊油。蛤蜊油在老家人的口中又叫“歪歪油”。比蛤蜊油高级一点的是雪花膏。可以用瓶子去供销社代销点“戥”的雪花膏。比雪花膏更高级的是百雀羚。而雪花膏和百雀羚,与母亲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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蛤蜊油可是母亲冬天才用的化妆品。那是防止手脚皲裂的护肤品。在冬天之外,母亲最喜欢的就是栀子花和“川樱”了。栀子花开的时候,母亲的身上总洋溢着栀子花的芳香。开始我家没有栀子树,栀子是母亲用换工的形式向人家讨来的,完全开花的不多,母亲就把花苞放在水碗里养着。真是奇怪,在清水里,仅仅一夜,栀子花苞就放开了。后来我家也有了栀子,是母亲跟人家讨来的一根枝条。栀子花的插栽成活率不高。母亲费了心事,先把栀子枝条插在秧田里养出根须,再移植到庭院里,一下就成活了。第二年就打苞开花了。母亲从来不允许姐姐她们用手摘,而是小心翼翼地剪。她是怕栀子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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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栀子的花季之外呢,就是母亲最钟爱的“穿英”(老家人的发音)了。“穿英”是老家人的叫法。几乎每家都有一盆这样的女人专用的植物。叶子有点像药芹,味道也有点像。但肯定不是药芹。长法也比药芹娇嫩,它的肥料必须是头发。有的人家刚刚移植的时候,没有更多的头发,就得去跟那个驼背的理发师要一些。而母亲不需要,她每天都梳头,她把长长的发盘起来,在脑后面“窝”一个“鬏”来。那“鬏”再用“网鬏”网起来。母亲梳妆完成之后,她总是小心地把落发收集起来,然后再围在“川樱”的根部,仿佛是给孩子围围脖似的。给“穿英”喂好头发之后,母亲会在翠绿而蓬勃的“穿英”中选择一枝,然后掐下来,用手用力一拍,再插到“鬏”后面。“穿英”那奇特而清新的芳香就出来了,母亲很是享受这样的过程,每当完成了这些程序,母亲的表情很是幸福,仿佛有一缕祥云正萦绕在母亲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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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家乡三年后,母亲去世。那盆栽在破脸盆里的“穿英”也就萎掉了。那时的老家,很多人家已不长“穿英”了。我很想写写这个植物。写一写母亲在天井里拍“穿英”叶子的声音。可我不知道“穿英”的写法。又过了十年,我还是不知道“穿英”的写法,是什么样的植物。期间,我还问过许多老家的文友,有人直接说不知道。我开始不相信,为什么他们不知道这样常见的植物呢。要知道,大多数船民家的棚顶上的几盆植物中,除了万年青,除了女儿葱,一定有用头发养育的“穿英”。后来我想通了,我母亲的年龄比文友们的年龄大得多,母亲生我的时候已44岁了。“穿英”应该是属于一个化妆品无法也不能流行的时代。那是贫穷时代的贫穷女儿所珍爱的“化妆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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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蘼芜”是什么?
母亲不识字,她总是希望我好好读书。而我很是惭愧,竟然不能说出“穿英”的名字。“蘼芜”这个词,在一个秋天,和我迎头相撞。一个去植物园的机会,让我与“蘼芜”重逢。“蘼芜”是一种自古代就有名的香草和中药。是妇女专用的香囊的填充物,也叫“川芎”,是治女性偏头疼的中药。古乐府写过它:“上山采蘼芜。”唐诗中写过它:“蘼芜亦是王孙草,莫送春香人客衣。”宋词中写过它:“蘼芜白芷愁烟渚。”《本草纲目》写过它:“蘼芜……其茎叶靡弱而繁芜,故以名之。当归名蕲,白芷名蓠。其叶似当归,其香似白芷,故有蕲茝、江蓠之名。”在《红楼梦》的第十七回中,“蘼芜”还出现在大观园中过,是贾宝玉口中说出来的(真有点像在指责得了健忘症的我):“……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
“蘼芜亦是王孙草,年深岁改人不识。”一个失眠之夜,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两句。
“蘼芜”就是母亲当年每天清晨都插在发间的“穿英”啊。
“穿英”,应该是“川芎”的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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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蘼芜”、“蕲茝”、“江蓠”、“川芎”。
我还是喜欢它叫做“穿英”。
“穿英”,多么像一个穿着补丁衣服梳着一条粗辫子清清爽爽的穷人家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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