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水牡丹

□低  眉

水和牡丹有关系吗？

有。毕飞宇能让它们变有。

毕飞宇会煮。太会了。用事件煮。煮出一朵滚水牡丹。水的身体里本来就有一个牡丹的样子。小火苗，大火焰。到了那个程度，牡丹就出来了。一个人精神内耗的样子，就是一朵滚水牡丹的样子。

毕飞宇不是在写外境如何压垮一个人。我不觉得是这样。这个人本来就垮了。外境不过是把他的“垮”呈现出来的布景而已。

毕飞宇就是想写一个精神病人。

不论他初衷是啥，我读出来的，就是这个。

毕飞宇想写的，是“精神”。这可太难了。无论有多难，他进去了。又出来了。写出来了。从内而外，让大家看到了“精神”的样子。不是一堆初级物化的精神蠕虫在纸上涌动。而是一个废墟，有形状的，立在这里。

一开始我以为毕飞宇不是写精神，而是写生死。生死击打着每一个人。可他转眼就写到了男女，我正以为他要写男女内耗，他接着就写到医生。我以为他要写医患纠纷这个热点了。看看又不像。而终于明白，他写的是精神。

一开始我以为傅睿的精神是被“道德”和“外境”压垮的。后来我发现不是，这个骆驼本来就要倒了。那些压上去的稻草最后的样子，就是骆驼倒下来的样子。

愤怒的时候是不适合写作的。你得从泥沼里出来。

当代是一个泥沼。本来写当代就难。没有距离。考验作家“进”“出”的能力。精神呢？就更难了。没有形状，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精神的垮塌呢？难上加难。三个难斗在一起了。这就是毕飞宇的野心。

有个同学告诉我，说她想起茅盾的《子夜》，当年毕飞宇的观点是作者体力不支，所以他自己健身锻炼，避免重蹈覆辙。从这个题材上，我们看到了，那些来源于健身房里的力，凝固在这里。

毕飞宇一开始就摒弃了从外向内的描红。他选择从内而外的，显影。身处泥沼，把灵魂悬空到一个“虚浮”的角度，白描了一个泥沼，让它自己显出来。这就主动性了。内生力了。这就是毕飞宇的白描。拥有一种内生的力量。

毕飞宇众多的叙事武器中，有一个独门暗器，评论式叙述。我将之命名为“述评”。把读者的思维拉远，出现一种距离，做“活”叙事强度，一根弦子松开来。我只能说，这种能力来源于天才。

毕飞宇擅长写“气”。气场，气息，不可捉摸的微妙之处。天空没有鸟的翅膀，但是鸟已飞过。如果你看不见，就找毕飞宇。毕飞宇能将从前飞过天空的小鸟显影在天空。毕飞宇能白描看不见的东西。毕飞宇的白描不以外物为对象。气氛，心理，情绪，幽微的关系……这些无影踪的东西，毕飞宇都可以像描绘一朵实实在在的花一样，描出来。

除了煮，还可以刻。这就是毕飞宇的结构，刻。

傅睿是被毕飞宇刻出来的。一个事件一刻。东一刻，西一刻。朝着一朵滚水牡丹的样子，内卷。刻到最后，每一笔都有了勾连。一个沸腾的傅睿就显现出来。自己从水底显现出来，滚水牡丹的样子。啊，傅睿是一座废墟啊。傅睿的坍塌由来已久啊。有征兆的啊，童年就种下了一个根啊。

细究起来，毕飞宇的刻，是阳刻。从有距离的地方入手，一刀一刀地剔。真是一个有耐心的刻匠呢。心里有才会手上有。毕飞宇雕刻了一个噩梦。

一刀和一刀之间的转圜。圆，空，白。笔自含刀。

毕飞宇写了一本浑身挂满钻石的小说。所有的句子都在叮铃叮铃响，亮瞎眼，但不遮蔽意义，反而使意义更敞亮。每一个句子都亮瞎眼呀。像我这种语言狂魔，暴力女王，重口味的满足。你见过一个浑身挂满钻石还闪得很恰当的女人吗？这部小说就是。

“医患纠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纠纷变成了新闻；新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新闻变成了系列报道。系列报道的结构只有一个——事情不再是事情，直接就上升到了事件。问题是，媒体是需要事件的，这又和正义无关，它决定了报纸的厚度。有事还是没事？是事情还是时间？报道的系列性和报纸的厚度说了算。”——类似的句子，在别的地方可能就是金句。在毕飞宇这里，对不起，只是小儿科，正常状态，小菜一碟。

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本书的语言含金量。语言回归了语言，仅仅只是工具，语言不再是目的了。因为有更“重”更“广”更“实质”的东西，出来了，透过语言出来了。语言就是这些东西出来的工具。这么说也不准确。如果你想深究这些语言，又不仅只是工具。而现在说它们是工具，是跟“意义”比的。跟那些意义比起来，它们只是工具。

再看：“‘妯娌’，多么古怪的两个字哦，形状怪，发音也怪，同时还连带着某种遗留性气味。话又说回来，也只有古怪的字形、古怪的发音和古怪的气味才能充分地表达‘妯娌’之间古怪的关系。”

类似的语言，比比皆是。除了炸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词可以形容。王炸也没有炸裂厉害。这本书的语言能让人瘦身。因为肾上腺飙升，消耗多。

一种人内耗，从内坍塌。一种人下跪，朝外坍塌。傅睿的病人老赵，就是一个下跪的人。看到后来，我已恍悟。老赵，似乎就是另一个傅睿。这世上，生病的何止是傅睿一个？

这就是《欢迎来到人间》，我眼中的《欢迎来到人间》。

一本不合适夜晚看的书，一本我建议看一部分停一停再看的书，它会击打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