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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6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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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版:小说
2025年06月20日

乡愁恰如春草

本文字数:4440

□ 孙万寿

 

我的乡邻大先生曾对我说过,只有那些大富大贵之人、墨客诗家之辈,离乡久了才会心生乡愁,咱平头细民哪有什么乡愁。我部分同意大先生所说。卑微如我,离乡久了,在我的情感世界里竟然也有了所谓的乡愁矣!

我想到古人诉说乡愁的那些文词诗句,很想改一改字词,写出来以表达我卑微之人对故土故人的依恋,就算是乡愁吧。

我想说——位卑乡愁也浓烈,恰如春草吹更生。乡邻三人催我泪,故园梦里几多情?

马一鸣的死

我小时候跟在大人后面喊他“八巧”。后来我知道,他名字叫马一鸣,八巧应该是乳名。再后来我知道,八巧实际上应该喊作“八桥”。我还知道给他取大名马一鸣、乳名八桥的人,绝对不仅仅是识几个字断几句文的人。现在我知道了,八桥出生地主家庭,其父曾在昭阳小城著名塾师家受业八年。

他应该是出生于1945年前后的人。

我十岁往外一点,就已经知道他家成分不好,别人不怎么瞧得起他家。他好像不识字。有一年春节前,我为他写了好几副对联,并一一告诉他,哪副对联贴在哪里。结果他还是贴错了,把“一人巧作千人膳,五味调和百味香”贴到了厕所立柱上,“日日生大蛋,月月抱凤凰”贴到了橱柜门上。现在我还能记起他当时嘿嘿憨笑的模样。

他家相对较穷,八桥又性格内向,不擅言辞,圆圆的娃娃脸,矮墩墩的身材,不挺拔的身形,长相上几乎无一处赢人的地方,但我从没有看到他邋里邋遢的样子。我外出求学放寒假的那一年,还曾跟他抵足而眠两晚。他把房间收拾得清清爽爽,每一样东西都摆到了该摆放的地方。如此整洁,是我在当时乡村所不曾见过的。我妈妈说像新娘子房。可是,新娘子迟迟没进他的房,老大岁数了,八桥都没有能够结婚成家。

后来,他终于成家了。邻庄一户人家,丈夫得重疾不治而逝,撇下妻子和两岁的婴儿。庄上的好事者撮合,马一鸣就接纳了这对母女。从此,新娘子房里住进了新娘子——新来到的女人,还有那个可爱的小婴儿。马一鸣视小宝宝如己出,百般疼爱,对小宝宝他妈也是呵护有加。

时间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人们不再管地主成分这事儿了,八桥的身姿也有些挺拔起来了。他有使不完的劲儿,与他的女人出双入对,在自家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凭劳动和流汗换取财富,把一个小女孩养得水灵鲜活。生活如此美好,我真诚地祈祷八桥的美好日子天长地久!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他女人患上了肿瘤,发现时已经到了晚期。他带着她,四处求医问药,最后还是人财两空。马一鸣在送走他女人之前,没有哭过一声,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把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拉着女儿,站在他女人遗像前,说了一句话:“你放心,我一定把我们的女儿照顾好!”然后,父女抱头,大哭一场。那哭声,惊天地,泣鬼神,伤人心,催人泪下。左邻右舍想去劝说、安慰,陪他父女也流一场泪。粉爷爷劝阻了大家。粉爷爷说:“让他哭吧,不然的话,他的心就真的碎了。”

从此以后,马一鸣不与人说话交流,虽然人还是矮墩墩的,但已经不那么壮实,他自己的世界几乎坍塌,只有女儿的世界被他经营得绚丽多彩。

后来,这个苦命的男人死了,死得那么决绝、惨烈。我本来想用“壮烈”一词,我这篇短文的第一读者、我的忘年交乡邻说用“惨烈”好,在他看来八桥的一生就是“悲惨”的一生。

他患上了肺癌,简单地看过医生,做过化疗,人被摧毁得不成样子。有一天,他跑到理发店,请理发师傅帮他剪头发、刮胡子修面、剪鼻毛,剪去支楞不齐的眉毛。回到家里,他又把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清清爽爽,然后在厢房地面铺上竹席,垫上床单,又支撑着擦拭了只剩皮包骨的病体,穿上一身干干净净的衣裳,端坐于床单之上……最后,他打开一瓶农药……

邻居从他天井门口走过,看到大门敞开着,就“八巧,八巧”地叫了几声,见无人应答,抬脚跨进天井,就闻到了浓烈的农药味儿,就看到了八桥。八桥被他扶起,躺在他的臂弯里。八桥对他说,他早就想了结自己,只是女儿没有嫁人成家……现在女儿成家了……他已经无有挂碍……

当邻居叫来邻人帮忙准备送八桥去医院抢救时,我们的八桥已经咽了气。他平静地躺着,犹如熟睡一般,没有一丝苦痛的意思。

他的名字叫马一鸣,一生低到尘埃里。时代不免起伏,世态尚有炎凉,人情乍暖乍寒,但马一鸣在尘埃里也没有泯灭人性之光。上文所记一哭和一死,乃是他一生中唯二的“鸣”和呐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八桥,大概大我廿年左右,若活在世上,也就八十岁出一点头吧。我至今不能忘却他,每每想起他矮墩墩的身材,我的眼前仿佛就出现了一尊佛……

扣桩的忏悔

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半叶的某天下午,我的乡邻扣桩来到我母亲家里。其时,我母亲还住在我老家的低矮破旧的草屋里。我从小就认识扣桩,并且知道,他很小的时候,没了父亲,母亲跟一个柴姓男子结合后,基本上就把他撇下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一个孩子失去了父亲,那是天塌下来了,再加上母亲又另组家庭,那就真是雪上加霜,可怜之至矣。我不知道他是怎样长大的。等我到了十岁左右,能够懂一点人事的时候,扣桩已经长成了壮劳力。那时候,我们乡村孩子,一般都是散养、野长长大,原始的顽强生命给予了我们乡村孩子生长的原动力。

扣桩来到我母亲家里,第一句话就说:“大妈!我扣桩不是人!将来不得好死。”我母亲吓了一大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良心被狗吃了!六年前,我拾到了老四(我排行第四,他称呼我“老四”)的毛线衣,他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件掉在路上的毛线衣,我说没有看到。其实我捡到了,昧起来了,藏在一棵大树的树根底下。老四骑脚踏车走了,我就把毛线衣拿回家自己穿了。”

我母亲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说了一句:“事情都过去了,拉倒吧!老四早把这事儿忘了。”

扣桩反而激动起来,拿出已经穿破的毛线衣,说:“就是这件,被我穿破了。大妈你饶了我,我饶不了自个啊!老四不会忘记的,他会恨我!”说完,他打了自己嘴巴。我母亲赶忙劝阻他。

“我穿在身上,一天也不曾感觉到舒服过。我现在身体不好,得了坏病,这就是报应啊!”我母亲千招呼、万劝慰,终于平复了扣桩波涛汹涌的心海。

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我妈还叮嘱我:“就是一件毛衣的事情,你不要计较他。他很苦,很可怜!”

我对母亲说,我不会计较他,并请我妈也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传开来。

1990年,我骑二八大杠回老家看母亲,又骑车回工作的地方。那天,太阳极火热,我脱下刚穿上身才几天的崭新毛线衣(纯羊毛线,请人手工织的毛线衣,是我当时拥有的比较值钱的衣裳),夹在自行车后座上,还没有走多远,就发现毛线衣掉了,立即回头寻找。于是就发生了遇到扣桩,询问是否看到毛线衣这事儿。

后来,我母亲告诉我,因为家里没钱,扣桩的坏病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最后扣桩不能承受像千刀剜心般的疼痛,选择了自我了结,潦草地离开了人世。我的老实巴交的、犹存狡黠的、一生卑微的乡邻扣桩,还活在我心里,我想对他说:“老四不会恨你!”

扣桩的忏悔,只有扣桩、母亲,还有我三个人知道。如今,扣桩、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今天,我把这件事写下来,算是我对扣桩、母亲的祭奠,更是我对扣桩的安慰和褒扬。我还要告诉诸君:我讨厌并且憎恨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说苦难炼人励志,终会使人离苦得乐!那是多少带一点毒的心灵鸡汤。

于是,我想起来余华曾告诫读者的一句话:“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

成林哥唱道情

成林哥身材比较鲲梆(我老家方言,形容身材粗壮、孔武有力),饱满的四方脸,嘴唇稍厚,很有特点的方嘴型,他戴一副墨镜,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三伯的体形比成林哥小了一大框,瘦小是主色调。小而瘦的脸,小鼻子,小嘴,细眼睛,笑起来则有讨人喜欢的神态荡漾。他俩站一块儿戏剧效果就会立即生出。

成林哥住庄西南,三伯住庄东北,不在一个生产队,平时各过各的日子。每到过年前几天和年后十来天,他俩就搭伙儿离开庄子,到外头去一阵子,前后半个月时间不等就会回来。这样的离开,持续了好多年。

后来我知道,他俩是出去唱道情了。当时我十小几岁,从邻居口中晓得,但并不明白“唱道情”到底是什么。后来我懂了,其实就是春节期间挨家挨户卖唱乞讨。

成林哥会拉二胡,三伯会唱小调。我小时候,夏天,常在朗月高照下的大圩上乘凉,就曾听过他俩的表演。那天,成林哥没戴墨镜,拉二胡拉得非常活泛,拉得眼里放光。三伯开口唱得好听。晚风从东大河水面吹过来,把琴声和歌声推送到庄子上空,久久不绝。现在回想起来,真是雅俗共赏,老人、大姑娘、小媳妇、小孩子,都欢喜异常。《十二月花名》《手扶栏杆口》,清新活泼,有“雅”趣;《王瞎子算命》《十八摸》,泛“黄”俏皮,应该属于“俗”;《八段锦》的调子,他们自己编词,要雅有雅,要俗就俗。在那个文化娱乐荒漠时代,这琴声,这歌声,多少捎去底层人一点生活里的苦难气息,给乡邻们带来些许慰藉。

有一年,他们二人见我回老家了,连忙跑过来,请我在厚粉红纸上用毛笔写几个字。我到现在都没有忘记纸上写的字:“横吹笛子竖吹箫,学会二胡拉断腰。一大家子赛菩萨,听曲舒心百般好!”待四句话墨干,他们把它糊在一块薄薄的长方形木板上。

在我的人生感受里,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常常挨饿。到了三春头上,正是青黄不接之时,大多人家瓮中储米告罄。但成林哥和三伯家很少挨饿。他们家里的坛坛罐罐里装满了晒干的米团、年糕、馒头……还有“百家米”。这是他们“唱道情”换得的,这时候正好拿出来救急。有时候,还送些给揭不开锅的乡邻。我的族叔基本上年年得到成林哥和三伯的接济。族叔曾对我说过,三伯唱道情也是可怜的营生,遭到了无尽的冷眼,实在不容易,年年接济他家让他倍感感情债的沉重。

有一年春节初七八里,我到高邮司徒同学家小聚,竟看到成林哥和三伯在挨家挨户唱道情。成林哥戴着墨镜,一手拉住三伯手中的竹竿,一手拿着二胡,三伯胸前挂着那块木板,一手拿着笛子,一手握着竹竿(其实是竖箫),成林哥一只手拉住的就是这支竖箫。到了一户人家门前,成林哥便拉响二胡,三伯亮开嗓子,用手中的竹笛敲击竹竿(竖箫),打出鲜明的节奏,唱起小调。有时候会唱完一首曲子,有时候主家会喝住,不让他们唱,拿来两个米团或一把米或其它什么打发他俩走开。此刻,三伯眯缝着一双细眼,涎着个脸,绷开斜背在身上的布袋口,让主家把米团丢进去。我躲在暗处,看着这一幕,不觉流下滚烫的泪来。

原来,墨镜是成林哥的道具。他靠它装出了眼瞎,它也就遮蔽了成林哥眼里的忧郁、无奈,亦或欢欣。竹笛和竖箫则是三伯的道具……

再后来,时代进步了,成林哥和三伯就不再在过年前后外出唱道情了。在他俩老境颓唐时候,一次我回老家遇到了三伯,跟他喝茶闲话,扯到唱道情的话儿。三伯告诉我,他俩其实都不会横吹笛子竖吹箫……唉!我不得不佩服成林哥和三伯!

在里下河、在兴化一带,唱道情是很流行的。这里的唱道情,一要有渔鼓和简板作为道具,二是道情有固定的曲调,不是随便瞎唱的。如此看来,成林哥和三伯就不是唱道情,而是唱小曲。

唱小曲也不是!其实就是卖唱,唱的是他们卑微的人生,无法言说的心酸,别人难懂的苦难。

成林哥和三伯都已作古,那支横笛,那支竖箫,那把二胡,不知到哪里去了。我每每想到“横吹笛子竖吹箫,学会二胡拉断腰”这句话,心里就泛起一股温热,同时也会泛起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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