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一生不画梅花与“扬州八怪”各逞其能

□文/孙万寿

阅读郑板桥的诗文、书信、题画，没有发现他写到江南苏州的文字，大概率证明他没有在苏州好好游历过，因为郑板桥是倜傥玩家、风流才子、诗家性情，凡游历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了记游篇什，独不见跟苏州相关的文字、书画。明朝洪武初年，郑板桥迁居兴化，始祖郑重一因“洪武赶散”从苏州来到兴化定居，到他已经是第14代，有介绍郑板桥的文章或书籍说他祖籍苏州，苏州作为他的精神故乡一直美好地存在于他的血脉里。他在山东潍县任上，写了40首《潍县竹枝词》，其一写道：“三更灯火不曾收，玉脍金齑满市楼。云外清歌花外笛，潍州原是小苏州。”在他心目中，自己所牧的潍县是“小苏州”。可见，江南的苏州是作为富裕繁华之地存在于郑板桥的精神世界里的。

没有好好游历过苏州的郑板桥，却有一则以他为主角、在苏州发生的故事流布各地。故事是这样的——

在去山东范县任七品芝麻官之前，郑板桥从老家江苏兴化来到繁华的苏州，在城东桃花巷东首开了画室买卖书画。桃花巷的西头也有一家画室，主人是当地有名的画家吕子敬。吕子敬擅长画梅花，自称所画梅花——“远看花影动，近闻有花香”。

郑板桥苏州卖画，主打画兰竹石，也画些松、菊、狸猫、鹌鹑等花鸟画，当然也应客户所求画些人家所要的画，但就是不画梅花。有个退居苏州养老的朝廷尚书，精通翰墨，酷爱字画，看到郑板桥的字和画就喜欢上了。一天，他亲自跑到郑板桥的画室，出50两银子，高价请郑板桥以“梅花幽谷独自香”的画题作画。郑板桥推辞说：“说到梅花，还是巷子西头吕子敬先生画得好。他画的梅花能值50两银子，我画的最多也就值5两银子！”老尚书听了以后，就拿着银子去找吕子敬买画了。

郑板桥在苏州卖画三年后要移居扬州，临行时，吕子敬前来为郑板桥送行。文人骚客送别常常作词写诗相赠，画友分别，当然要以丹青相送了。只见郑板桥展纸挥毫，酣畅淋漓地绘就一幅梅花图来，那画面老干虬枝，梅花点点，神采飞扬。整个画面，只有七八朵梅花画得清晰，余者皆涂涂抹抹，暗香流转，浑然天成。吕子敬看了，惊得张开嘴巴好半天合不拢，他恍然大悟，对郑板桥说：“原来郑兄之所以不画梅花是为了给小弟留一口饭吃呀！”说完，连作数揖。

郑板桥精通书画，推辞卖画生意不画梅花，不是梅花画得不好，而是他友善吕子敬，与人不争。其实，苏州当地没有吕子敬其人，郑板桥也没有在苏州卖过画，但这则故事喜欢的人却很多很多，因为它十分契合郑板桥的思想性格和人文情怀，是一则温暖人心、启迪思想的好故事。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郑板桥立轴《梅竹图》，画上郑板桥题了一首诗：“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当代书画鉴定家史树青藏郑板桥兰竹册页第10开上也题了这首诗。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兰竹菊图》、济南市博物馆藏《兰竹菊图》上题了相同一首诗：“兰梅竹菊四名家，但少春风第一花。寄予东君诸子弟，好将文事夺天葩。”上一首题画诗说“一生从未画梅花”，下一首说“但少春风第一花”，都表明郑板桥“不画梅花”，在苏州不画梅花的故事或许就是根据这两首题画诗附会编撰出来的。

郑板桥不画梅花的故事，打破了“同行是冤家”的传统魔咒，建设了“有钱大家赚”和谐共赢的竞争格局，这是故事给我们的深刻启示之一。故事同时也展现了郑板桥谦让、仁厚的高尚品格和互助互惠的商业价值理念。

写到这里，我想到了“扬州八怪”诸家惺惺相惜、彼此成全、互相温暖、相知相交的生存图景。在绘画题材上他们各逞其能，相互避免不撞车，有意互留题材空间，给彼此留一口饭吃，在中国文化史上、艺术史上留下了令人感动的佳话。“扬州八怪”是清代活跃于扬州地区的一批风格独特的画家群体，他们以创新和突破传统著称。其中，郑板桥最擅长画兰竹石，以书法笔法入画，所画兰竹石瘦劲孤高，自称“四时不谢之兰，百节长青之竹，万古不败之石”。他的同乡李鱓擅长花卉翎毛，尤爱画写意松荷，用笔挥洒酣畅，风格豪放。他的好友金农擅长画梅花与人物，梅花古拙朴茂，人物简拙奇古，亦精书法，创“漆书”一体。黄慎以人物画闻名，汪士慎精于画梅，高翔擅长山水，李方膺、罗聘等人也是各有所擅。他们在艺术商品化推进潮流中，在扬州文化与绘画艺术发展进程中，各自贡献着自己的智慧、才情和伟大作品，也各自有意在绘画题材上彼此谦让，演绎“文人相亲”的和美。是郑板桥不画梅花影响了“扬州八怪”诸家，还是“扬州八怪”诸家彼此谦让、各逞其能润泽了郑板桥？我想这中间一定有一个约定俗成、自愿自觉的心灵默契吧！伟大人格、文人风骨、翰墨精神有时候就表现在这些细微之处。联想到当代书画艺术界山头林立，圈子盛行，我拆你台、你中伤我的作派，“扬州八怪”的淳厚和仁义对后世的影响，已然超出绘画的开拓和创新对后世的深刻影响，真是让人倍感慰藉、倍感温暖。人品为先，画品随之，对“扬州八怪”艺术与人生的研究、评价和继承，大家似乎已经接受这个观点。在物欲横流的当下，大众论人也把人品的高尚看得甚重，乃古今一也！

郑板桥的可亲可敬之处，还不仅于此，他实实在在是一个求真的人，求真贯了一生，更值得我们去研究、学习。清代诗人张维屏《松轩随笔》中说：“板桥大令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曰真意，曰真趣。”可以说，真气、真意、真趣把郑板桥的诗、书、画的品质给托举起来了，也把他的人生托举到一定的高度。

远的勿论，我们单从上面的两首题画诗就能感受其真。号称“一生从未画梅花”的郑板桥，“今日画梅兼画竹”，破例了，这不是矫情，而是真实、真诚地借画表达他的“岁寒心思”——在艰难困苦、外界诱惑等复杂情境下，内心坚守正义、道德、理想，以坚贞不屈的节操抵抗人生旅途所遇到的“岁寒”。画面上“铁干留清影，横斜两三枝”的梅竹相互倚持砥砺，这是郑板桥君子理想的极好写照，也是他与好友互相勉励真情的真实表达。

梅兰竹菊，是文人墨客笔下的四君子。郑板桥画了兰竹菊三君子，独不画梅花，“但少春风第一花”，对于受画好友，这不是一种遗憾吗？但却是他“一生从未画梅花”的坚守，受画好友一定会理解到这一点。此其一真。借画寄真情，“寄予东君诸子弟”，勉励后生子弟倾力读书，学有所成，改变命运；“好将文事夺天葩”，力压群芳，超乎寻常，心想事成。此其又一真。古代文人书画互赠或买卖，应属平常应酬，不免流于逶迤虚对，但郑板桥绝不作敷衍，用江湖气息来消解他诗书画中的真气、真意、真趣。哪怕一句简单的祝福，如“好将文事夺天葩”，也必出于真心真情。破例也好，坚守也好，都是他极可爱的地方！

此刻，我忽又记起他说过的一句话，“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这是他发自真心的艺术宣言。其实，郑板桥梅花画得真的好，并没有做到“一生从未画梅花”。怎样情形下打破自己“不画梅花”的坚守？那一定就是“用以慰天下之劳人”的时候。这也是郑板桥的“真”使然。

传往昔川西一地方，匪患无穷，匪首心狠手毒，杀人无算。某天，匪首劫掠一寺庙，抓住当家高僧戏耍取乐，并逼其吃肉破戒，欲将高僧一生修持化为泡影。高僧说：“你不杀人，你不祸害百姓，我便吃肉。”匪首大笑虚应。高僧连吃两大碗肉，吃毕，整理袈裟，敛容打坐，随即坐化升天。匪首看着慈眉善目的高僧，心下大惊，骂了一句，“秃驴，我答应了，从此不杀人。”于是，那里的社会和百姓从此得到安宁。高僧破戒，活人无数，善莫大焉！

郑板桥画与不画梅花、扬州八怪各逞其能、高僧吃肉破戒，三则故事各有温暖、耐人寻味之处。当下红尘滚滚，利来利往，人心有时候叵测难通，生活在其中的我、你、他不免遭裹挟，若能多读读这样的故事，或许我们的心灵会多点“独醒”的气息、会得到即时的抚慰和长久的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