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青山归去好 青山曾有几人归

□文/陈麟德

乡贤刘融斋公（讳熙载）于道光廿四年（1844）三十二岁成进士，中式后第三年春，即成名后行将步入仕途之际，曾一度寄居泰州，撰《寓东原记》，按公之次女适泰州国学生唐恩祥。记曰：“丙午四月，余寓泰州之东原。东原在城内东偏，地广以平，去市远，人多业农圃，风气僻野，于余性适宜，今以视友来，因就寓焉。其室之狭隘，几榻外不能展足。然室外显敞，无墙垣之蔽，而比邻皆桑户绳枢，亦无高屋大厦以妨眺望。有者乃在数百步外，中隔茂树，时见树缺处，或隐或现，参差掩映，如于窗隙而窥远山也。东越数十亩之城垣。垣亘南北，势稍曲，若大环，而隐其强半。时十六日之夕，皓月自城外腾上，栖鸟时有鸣者，而林薄静寂如故。余心乐之。适与客饮酒罢，出门散步至曲池边，俯仰皆见月。兴剧而歌，歌数续，遥见暮煙澹荡，徐有声于喁自煙中来，若与余歌相应答。或曰：‘此灌菜者也’。惟时若有清芬冉冉，被人衿褒。余愈乐之，与客游至夜半乃归。噫嘻！古人有欲归田而老，而其志终以不遂者多矣。今余之居此，特寄耳，然于寄者且如斯焉，则余之性癖于农圃者，尚可治也哉。”文中称夜闻灌菜农圃歌而乐，以为“性癖于农圃”而萌生归田之思。亦即墨客骚人所云：“商歌非吾事，依依在耦耕。”（晋·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唐·柳宗元《重别梦得》）有让王辞相避世山林之思。有此思想亦不足为奇，其先君鹤与公即为隐君子，他最契合陶靖节之风范。高山仰止，心向往之，安贫乐道，一心追求陶渊明式的清静淡逸的志趣。融斋公得意高足沈祥龙在《左春坊左中允刘先生行状》中称：“尤契陶渊明，盖超旷高淡，与陶近也。”知师莫如徒，信然！但他毕竟未能像陶渊明那样“归园田居”，东晋与晚清相距1450年左右，时代迥异，容不得再过“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悠然自得的生活。融斋公仍然走的封建士子必经的科举之路——十年窗下苦、读书乐、衣锦还乡——修齐治平的道路。为官，一肩明月，两袖清风；为学，学而不厌，锲而不舍；为师，诲人不倦、循循善诱。

成进士后，以文、书并佳，选翰林院（掌编修国史及草拟制诰的官署）庶吉士（择进士中文学优等及善书者为之），散馆（庶吉士入庶常馆学习三年期满举行考试后分发）授编修（成绩优良的翰林院庶吉士授职为史官）充国史馆纂修、协修，后任殿试受卷官、顺天乡试磨勘官（翰林院对乡、会试卷复核官）。咸丰三年文宗召对称旨，奉命入值上书房，为诸王师。他诚惶诚恐，一喜一惧。在《七绝·入上书房》中吟出谦逊之情：“授徒里巷心犹愧，况傅诸王愧更深。”贵为王师却一贫如洗，“咸丰时入直上书房，每徒步先至，大风雪未尝乘车。衣履垢敝，诸王子窃笑，称为‘厨子翰林’。岁时内监多以酒脯馈直官求赐，至熙载宅，户无帘，床无帐。熙载方踞地爇薪，以砂铛煮粝饭。内监叹曰：‘刘公贫至此，我辈忍取求乎？即持酒脯去。”（朱克敬《儒林琐记》）应该说奕詝对他深为赏识，御书“性静情逸”以赐之，如此评价堪称深中肯綮。三年考核京官，名列一等，记名以道、府用。但他不乐为吏，不愿游宦，惟以读书、著述、教学为己任。咸丰七年春，赴山东禹城设馆授徒。岁杪，应保定太守徐志导之邀，转赴定兴。他的得意门生、东阁大学士鹿传霖在《简易庵算稿·序》中云：“吾师兴化刘公，世所称融斋先生者也。趋步程、朱，粹然为东南大儒，晚年尤精天算之学。”“方丁戊间，先生谢史馆，离上斋，应徐太守聘，而假馆于定兴也。”“丁戊间”即丁巳和戊午两年之间，亦即咸丰七年至咸丰八年间。鹿还记载融斋公设绛帐定兴，莘莘学子如沐春风，“定兴之人，喜先生来，从游者甚众”。鹿系直隶定兴人，此说当较可信。

湖北巡抚胡林翼以“贞介绝俗，学冠时人”疏荐融斋公，让朝廷重用，公不喜为官，嗣后又延请公赴武昌，主讲江汉书院，公为报知遇之恩勉力南行。时值战乱，只好寄居知府李宗焘（午山）衙署，在鄂得遇贵州大儒莫友芝。莫字子偲，号郘亭，晚号眲叟，独山人，善书法，工真、行、篆、隶各体，精版本目录之学，为晚清宋诗派作家。莫吟有《后逃城行简刘融斋供奉》状公骑虎难下，进退维谷：“融斋师席尊，虎皮未暖臀。入危居乱悔至此，急若野鸟羁笼樊。”后融斋公赋《五律·鄂城留别》以答鄂抚。诗前有小序：“胡咏芝中丞延余主讲江汉书院，比至，知诸生因避贼烽他徙。余旋辞去，作此留别。又中丞前尝以余名入奏，故诗内及之。”其诗云：“荐剡知名忝，招延致礼频。传经公许我，问字地何人？关塞连烽火，文章恼鬼神。去留感知己，不在聚宵晨。”融斋公与莫友芝皆为学者，一时瑜亮，名满天下。后莫友芝客两江督署幕，于同治九年衔钦差大臣兼两江总督曾国藩令，赴扬八属寻访镇江文宗阁、扬州文汇阁劫烽幸存之卷帙。莫由泰州北下至兴化住时思寺，未几疾作，诊治罔效，竟客死昭阳。时融斋公主龙门书院，竟与老友交臂失之，宁无憾乎！

自鄂去晋，沿途赋有《盛夏过太行》《始至山西闻歌》《韩信岭题壁》《太谷把酒持螯》等，地点变节令亦变，自夏而秋，跋涉至太谷，太谷为晋富邑，徐珂《清稗类钞》称公在此“设帐授徒”“以偿宿逋”。

同治改元，诏起旧臣，授国子监司业（最高学府副长官，协助正职祭酒，掌儒学训导之政），吟有《七绝·太学诲诸生》：“天下人才尽在斯，希贤希圣谅闻知。所期倍励精勤学，使我逡巡愧作师。”有期望，有自谦，皆发自肺腑。旋因“文宗知熙载廉窘，特授广东学政”（又名学台、学宪，中央派往各省提督学政，位与督、抚平行），升左春坊左中允（春坊为太子宫，翰林院编修、检讨开坊升转之所。中允掌侍从礼仪，驳正启奏并监药及通判坊局事），掌管广东全省各府、州、县学生员考课黜陟之事。清季外放学政，本是肥缺美差，然融斋公惟知读书，秉公办理，革除一切陋规。“行部所至，萧然如寒素。”（蔡冠洛：《清代七百名人传》）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人。”（三国魏·李康《运命论》）据朱克敬《儒林琐记》载：“熙载至，尽裁上下陋规，胥吏患之，知熙载狷，故为蜚语刻洋报中。熙载见之，果恚，即日乞病归。”融斋公不恋美官厚禄，视轩冕若粪土，广东学政甫任年半，离任时“袱被箧书而已”。（《清代七百名人传》）

让融斋公尽显风采的是自同治六年至光绪六年长达十四载的主讲上海龙门书院，为第三任山长（清时地方官立书院聘请的学者讲学兼领院务），定期讲学，按时考察，严格管理，教导有方。融斋公前半生虽也沉浮宦海，但皆师儒之位，均为学官，最后弃官从教。一生三部曲——为学、为官、为师，其实为学之目的就是为了更好地为师。君不见融斋公所著《持志塾言》即为其整理、编纂之教学随笔，以其心得示后昆；《艺概》即为其总结治学成果的艺文札记与评论；《四音定切》《说文双声》《说文叠韵》即为其探讨、精研音韵学的讲义；《昨非集》即为其诗、词、文创作示范稿。为师是其天赋，终其一生与之有不解之缘。他自诩“我辈命当为师者”“自其为诸王师，为太学师，与夫在乡塾为童子师，客游为远方士子师，出处不同而视之未尝不一也。”（《寤崖子传》）他品高志洁，为人师表，言传身教，任重道远。主张文以德行为根本，论文则文如其人，论文必先论人。“太史公《屈原传赞》曰：‘悲其志’。又曰：‘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志’也，‘为人’也，论屈子辞者，其斯为观其深哉。”（《文概》）论诗则有“诗品出于人品”。（《诗概》）评赋则“赋尚才不如尚品”。（《赋概》）论词则“词莫先于品”。（《词曲概》）论者赞其“品学纯粹，以身为教”。（萧穆《刘融斋中允别传》）《清史稿本传》评骘他“以正学教弟子，有胡安定风”。与诸王进讲，议论悉规于正。正学，指合乎正道的学说。西汉武帝时，排斥百家，独尊儒术，始以儒学为正学。宋初胡瑗等以尊孔子，崇《大学》《中庸》，排佛道为正学，黄宗羲称胡安定“以师道明正学”。（《宋元学案》）融斋公从小就好学、苦学，据乡贤国学大师李审言在《刘融斋中允说》载：“为童子师时，默诵蔡沈《书经集传》《禹贡注》，熟则绕案背之，贫未见注疏本也。”晚岁在龙门书院，仍正襟危坐，黄卷青灯，日复一日，无时或间。“虽大寒暑，衣冠冲整无惰容，俯仰斗室中，书卷外无长物。入夜，一灯坐对，寂如枯僧，每信口哦古名家诗词以自乐。”（《行状》）以躬行为重，以为师终其一生，好一位厚德硕学的一代宗师！无怪乎他培养出鹿传霖、沈祥龙、胡传（胡适之父）、胡季石（胡小石之父）等名满天下的桃李，他与弟子结下了深厚的感情。最后回籍养疴，有弟子“送至江干，皆依依不舍，同学有送至兴化者”。（《李平书七十自叙》）闻耗设位哭祭，“诸生千里赴吊，诵其遗言不衰”。“龙门诸弟子公建祠于松江郡城，郡守陈遹声就祠旁建融斋书院，以志不忘。”（《民国续修兴化县志本传》）据《松江县志·书院》载：清光绪廿八年，松江境内与云间、景贤、求忠三书院齐名的融斋书院，又名融斋精舍，清光绪廿一年在方正学祠内建刘融斋祠，逾年在祠旁筑融斋精舍，建融斋文会，为邑内读书人吟诗、作文聚会的场所，并有学员会课。光绪间，沈祥龙（约斋）曾组建龙门词社，培育风骚后昆。

兴邑多出清官，刘熙载、陈广德皆为“昭阳古邑”清官。陈广德字茂亭，为兴化陈氏明清五进士中之晚出者，融斋公与茂亭公为莫逆交，刘陈曾结朱陈之好。“先生之友陈君广德，谓博涉借喻，理实以精，气和以直，非为己慎独者，不能为。”（《行状》）二公有许多相似之处：①同为吾乡清官，风裁峻绝，一介不苟。茂亭公“恶衣蔬食，晏如也”。（《兴化续志本传》）融斋公“粝食藿羹，敝衣徒步”。（黄嗣东《道学渊源录·清·刘熙载》）“萧然如寒素”（《清史稿本传》）；②急流勇退，无心恋栈。茂亭公官户部主事，“供职未数年，乞假归。”（《本传》）融斋公督学广东，“逾年复引疾归”（《道学渊源录》）；③联袂同修《咸丰兴化县志》（《梁志》），声应气求，珠联璧合；④茂亭公谓融斋公博涉、慎独，而己亦然。咸丰三年，融斋公曾应邀为《陈氏族谱》（中堡族）作序，凡139字，阐述家谱与国史的关系及修谱的重要性。咸丰四年，茂亭公应施耐庵第十四裔孙施埁所请为《施氏族谱》撰序，凡344字，略谓修谱、建祠意义，表彰施埁父子之功，为近代研究明清小说《水浒传》及其作者——兴化白驹场施耐庵留下了如山的铁证，坚不可撼。光绪六年七月，融斋公自上海龙门书院构疾归里后，犹抱病访茂亭公长谈。按融斋公诗词：有五律《答陈茂亭二首》，乃互相酬唱之作，《玉漏迟·与陈茂亭饮酒家》乃二公“酒半抵掌论文”之作。

一代宗师刘融斋公永为昭阳古邑万世一时之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