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与垛田(63)
高家荡印象
文/刘春龙
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公社常常举行各种大型集会,什么动员会、誓师会、批斗会、公判会、现场会……这些集会多在露天,大人开会,小孩也跟着凑热闹。开会前,总有人点名,点到哪个大队,下面就有人喊到。先是芦东、芦南、芦西、芦北,接着高一、高二……听多了挺纳闷,怎么还有高一高二,是不是等我们上了高中,也能参加这样的大会?这不怪我们幼稚,那时初中高中都是两年制,没有初三高三之说。更何况时逢“文革”,高中生参加这样的活动并不稀奇。等到1978年,我上高中了,发现并没有这样的“待遇”。后来跟着父亲到高家荡做客,走到村中一座砖桥上,无意间听人说起,两个大队以此为界,东边高一,西边高二,这才觉得自己闹了个笑话。
那座砖桥并不长,五六米的样子;也不宽,只有两三米;桥下是一条南北向的河道。像垛上其他叫荡的村庄一样,早前的高家荡真的就是个湖荡,只因最先来此定居的是高姓人家,荡的名字就冠上了高姓,后来人越聚越多,成了村庄,高家荡也就成了村名。虽说高姓人口在高家荡并不算多,但他们出了个革命烈士高原,不仅让高姓也让全村人感到光荣。高原曾担任得胜区区长,区机关遭到国民党军队包围,高原在指挥战斗中不幸牺牲。惨无人道的敌人把高原的头颅割下,悬挂在芦洲示众。每当忆及此事,高家荡人都不胜唏嘘。
去高家荡的次数多了,总觉得这个村庄与垛上别的村庄有些不同,可又不知在哪。垛子也是一样的垛子,房子也是一样的房子,风俗也是一样的风俗,不同在哪呢,百思不得其解。有天从砖桥走过,忽然听到一阵怪异的叫声,呱——呱——呱——,扭头一看,河边停靠着好几条渔船,渔船两侧对应地竖着一排丫杈,丫杈上站着一群黑色的大鸟,叫声正是它们发出的。这大鸟叫老鸦,学名鸬鹚,也叫鱼鹰。原来不同之处在这儿——高家荡拥有一支庞大的放老鸦的队伍,这在垛上别的村庄几乎看不到。据说全兴化也数高家荡老鸦最多,鼎盛时期,全村差不多有上千只老鸦,几十户人家从事此业。孩时的我们最喜欢看老鸦捕鱼了,成群的老鸦聚集在河面,展开一场围猎大战……“大集体”年代,放老鸦只能算是副业,放鸦人每年要按老鸦数量给大队上缴“积累”,什么标准忘了,单想起有“1只老鸦几斤甲鱼”之说。记得高二大队支书家院子里有只大缸,缸里总不断养着几十只甲鱼。还记得公社有位沈姓干部,蹲点在高家荡,每天早上一大碗甲鱼,临走还要带几只回去,并没人说他腐败。“联产到劳”以后,河湖港汊有的开挖成鱼池,有的承包给个人,放老鸦的空间变得越来越小。
高家荡还有一件新奇事。这事跟庙会有关,当乡村庙会逐步解禁后,创办于清嘉庆年间的高家荡庙会也恢复举办了。除了通常的程序与仪式外,让看会者颇感意外的,高家荡庙会走街节目中凭空“冒”出了一支高跷龙队。踩高跷本就不易了,还要踩着高跷舞龙,其难度可想而知,这是何等功夫?第一次慕名到高家荡看高跷龙舞,我是着实为表演者捏了一把汗。老是觉得某个环节会有失误,但总能在心悸之余,欣赏到舞艺的高超。这样一种惊险刺激、热情奔放的表演,不仅考验个人的技艺,更要讲究群体的配合。尽管我对民俗文化也略有了解,可从没在别处见过高跷龙舞。1996年,兴化市委宣传部为活跃城区春节气氛,要求城郊乡镇组织文艺表演队伍进城。身兼宣传委员的我自作主张,正月初三将高家荡庙会走街队伍拉到了兴化城。那些久违了的民间表演,唤起了老市民的回忆,点燃了年轻人的兴趣。当高跷龙队伍登场时,整个街道沸腾了,惊呼声、赞叹声、喝彩声响成一片。毫无疑问,如果要评最佳表演奖再加最佳人气奖,肯定非高跷龙舞莫属了。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高跷龙也给龙香芋“舞”出了一片新天地。当中央电视台《舌尖上的中国》热捧“垛田龙香芋”之时,世代种植芋头的高家荡人有了新发现:原本平凡不过的垛田龙香芋,竟会引起全国乃至世界的注目。内心的激动也就付诸现实的行动,那就把龙香芋好好种下去,种出高品质,种出好口味。这样的轰动效应自然也引起了官方的关注,泰州兴化两级政府想到该建一个“垛田龙香芋产业园”了。很幸运的,这个项目落在了高家荡。公路南侧的垛田全部种上了芋头,田间铺设了木栈道,搭起了观景台,配建了基础设施,制定了垛田龙香芋种植标准。原先枯燥寂寞的劳作竟然成了一道风景,这是高家荡人怎么也不会想到的。而当芋头收获之际,村民杨怀寿俨然成了新闻人物,报纸、电视、网络不时看到他的身影。杨怀寿也逐步适应了话筒和镜头,越来越自如地讲述芋头的习性、种植的技艺、丰收的喜悦。
龙香芋产业园里还立起了“兴化垛田”座碑,表明此处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和世界“双遗产”的核心保护区,同时也成了垛田文化的研学基地。2023年12月,这里迎来了一批特殊客人——国家住建部和文物局组成的专家组,他们为兴化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做最后的现场审查。专家们考察了原生态垛田地貌,调研了垛田与城市的渊源,还在“兴化垛田”座碑前合影留念。能为兴化成功申报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出力,也算是高家荡人的幸运了。
或许正是仰仗着这个“垛田龙香芋产业园”,垛田街道以“龙腾高家荡 芋香满垛上”为主题,编制规划,积极上争,高家荡因而成为泰州市级特色田园乡村创建单位。
因我是垛上人,街道常邀我去“指导”,我自然乐见其成,乐于服务。看了在建的项目,无不让人向往建成后的模样。不知为何,我忽然想去那座砖桥看看。令人欣慰的是,这么多年过去,砖桥还在,只是桥下的河流早已干涸填平,然而桥身依旧完好,桥上行人匆匆。过去以砖桥为界的高一、高二,也于2001年合并成现在的高家荡村了。问起砖桥的历史,住在桥边的老人估摸道:怕有两三百年了吧?谁能说得清砖桥的具体年代呢,倒是我生出“非分之想”:这印刻着高家荡记忆的砖桥,还有桥下的河流,能不能恢复曾经的模样?
忽又记起放老鸦的事情来,此时正是傍晚,该是放鸦人回村的时候了。于是,我们赶到联圩的西闸口,就见一条挂桨机船拖着七八条老鸦船,在夕阳余晖下缓缓驶来,宛如一幅年代久远的画。尽管我已知道村里的放鸦人越来越少,也知道这一传统渔事终将消逝,但我还是希望建设中的特色田园乡村,能给他们留点空间。包括已有多年不见的高跷龙,还有那座渐行渐远的砖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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