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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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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版:散文
2025年11月14日

浸透汗水的披肩布

本文字数:2341

□陈明干

 

“男人下田做活,披肩不能少!”那年我高考落榜刚到家,父亲就塞给我一块白粗布。

我拿在手里,没说什么。我明白,农家子女一出校门,就要面对干不完的农活,而这块白粗布,就是干活时用的披肩。只是没想到,这纯白的披肩布,会成为我生命里难忘的印记。

白粗布就是装面粉的袋布。其时,生产队给农户分配口粮,既按家庭人口,又按挣得的工分,那些人口多、劳力少的家庭常常为吃粮不足而头疼。幸好,农村缺粮户凭《粮食供应证》能到公社粮管所买到返销粮,大米、面粉等等,还是平价,不贵。我家就是缺粮户,父亲经常去买米买面粉。

一袋面粉五十斤,做面疙瘩、做粗面,吃完后留下了空袋子。面粉袋是粗布做的,纯白,长三尺三,宽一尺六,一拆就双倍大,能派用场。物质匮乏的年代,面粉袋是个好东西,农妇把它们攒起来,拿到镇上染坊里染成蓝色或黑色,用来做被面子、鞋子和褂裤。除此之外,是将面粉袋拆开来直接做“披肩”,给男人下田干活时护肩、擦汗。

面粉袋当披肩,最实用。夏天和秋天,男人干活舍不得穿上衣,只着一件短裤。农活繁重,双手要劳作,肩上要压担子,加上汗流不止,上衣容易破损,男人索性光着上身,将披肩搭在肩头。有时展开后打个结,有时对折后斜披。也有农户将旧帆布剪下来做披肩的。那时,只要是下田干活的男人,都有一两块白披肩。披肩伴着男人们,浸透了汗水,晒够了太阳。

每年初夏,生产队要组织清理各家猪圈。我们先用灰叉挖,再用笆斗扛,一趟趟地把猪厩肥运送到田头。笆斗是柳条编的,底部凹凸不平,压在肩头硬生生的疼。我将披肩对折,摊在左肩,笆斗上肩后枕住披肩;我右手抓着笆斗环,左胳膊顶住笆斗底,头颈也低下来抵着沉甸甸的笆斗。猪厩肥又湿又重,黑水从笆斗缝里渗出来,洇潮了披肩又流到后背上,糊得人臭气烘烘。每当我被肩上的笆斗压得喘不过气、迈不动步子时,总有自责死死钉在心头:谁叫你没考上大学呢!

“芒种到,靠天佬。”麦子割完就要赶紧挑把离田,掼把脱粒、晒麦堆草、耕田栽秧,全靠老天借势。千万不能落雨!这段时间老队长洪章大叔最愁心事,每天晚上,他总要把第二天的农活一一安排好,次日凌晨又催促大伙儿快点下田。那阵子,我们七八个人在他的带领下天天挑麦把,每个人都脚下生风,发出哗嚓哗嚓踏平麦茬的声响。

洪章大叔走在我前面,粗重的叉柄压在他肩上,两端的麦把和着他的脚步上下晃动。烈日高悬,不见风丝,宽阔的田野像个大蒸笼。豆大的汗珠子从头上滚下来,渗透了披肩,又直窜而下,我们的前胸后背总是湿答答的。好多次,我发现洪章大叔那块已经泛黄的披肩布湿透了又被晒干,生出一团团盐霜,散发着一阵阵的汗腥味。卸下麦把,我们在田埂上边走边用披肩擦汗,我看见洪章大叔肩头那个常年挑担磨出的瘤子,有鸡蛋大,红红的。

种田讲究一着不让。麦把刚挑完,紧接着就是将原先堆积在田头的猪厩肥挑送到田间,作栽秧的基肥。天刚麻麻亮,大伙儿就在田里忙活起来。我们用扁担挑着满满的猪厩肥,一路颤悠,一步步走向大田深处。阿龙哥右小腿上涂满了紫药水,挑担走路时有点跛,他时不时地龇牙咧嘴,一脸痛苦的样子。那是昨晚收工前,他挑最后一担麦把时,不小心绊到了麦把船的铁锚爪,鲜血直流,夜里肿得圆鼓鼓的。他起早叫开大队卫生室的门,涂了紫药水就上工了。我对他说:“你这么疼别硬撑,请假歇歇吧。”阿龙哥回应道:“船家不让风,农家不让时。这大忙时候挣的都是大工分!”他捋了一下披肩布,一把甩上肩头,挑着担子继续向前。我不再吱声,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田长而担距远,担子就要换肩挑,而且换肩时不歇步子:走上一段路,就低一下头,借着惯性,扁担顺溜地从右肩经后颈转到左肩上;再走一段路,又从左肩换到右肩。挑担时有披肩护着,又是变着法子挑,扁担压肩的痛感就减轻了。只是换肩的时候,披肩布老是起皱,原本红肿的双肩哪里经得起这样磨来蹭去?我们的双肩和后颈部都破了皮,汗水一渍,犹如刀尖在剐,疼痛钻心。“嗨唷号、嗨唷号”,阿龙哥领头打着号子,我们齐声应和,震天的号子淹没了皮肉的疼痛。当我们把所有猪厩肥都送到了田里时,太阳已经落山了。

小暑前后,秧田里杂草丛生,一天毒似一天的日头催促我们该用耥耙除草了。打耥耙,男女劳力都参加,一字儿排开,一个个赤着脚,在秧行间推着耥耙除草。女劳力头上裹着方巾,男劳力清一色的打赤膊,戴个斗篷,搭一块披肩布,既防晒,又擦汗。

打耥耙是按秧趟记给工分,打一趟3分工。扣根叔在我旁边,他身子前倾,双手摁住耥耙柄,用力来来回回地推拉;杂草缠在耙头弯齿上,他用手扯下,再用脚踩入烂泥中。打耥耙快不起来,只能慢慢向前移,一次也不过一两米长。扣根叔的后背被晒成了紫铜色,钢板一样厚实,那里似有无数个泉眼,汗水不停地冒出来,浸湿了披肩。每打一阵子,扣根叔就解下披肩,拧去汗水后,再遮在后背。一趟打到头,他就一路小跑,到他老婆阿桂那里帮她接趟……青碧碧的秧田里,十几个人紧张而吃力地推送着耥耙,一张耥耙在秧行间穿行,发出唰唰的击水声;十几张耥耙一齐穿行,就汇集成了气势汹涌的合唱,在秧田里久久回荡。

稻谷一黄,秋气就重了,转眼到了生产队“送公粮”的时候。那天在粮管所扛粮,世平叔突然胸闷难受,止不住的急促咳嗽,一个踉跄,装满稻谷的笆斗从肩上侧翻下来,一大口带血的痰啪地打在他那沾满汗水的披肩上……

原来,世平叔早就得了肺结核,但他一直忍着挨着,每天照旧下田奔忙,病情也越拖越重。那次送粮后不多久,曾经生龙活虎的世平叔不幸咽气,年仅三十八岁。他的母亲和妻子伤心欲绝,抱头痛哭。一屋子的乡邻都忍不住流泪叹息:“多好的人啊,年纪轻轻的,这么早就走了!”

我始终记得那天的场景:世平叔的遗体停放在堂屋里,一块干净挺括的面粉袋子布,煞白煞白的,盖着他的头脸,盖着那双大脚,也盖上了他辛苦而短暂的一生。

披肩布——他,再也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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